古建筑保护的逻辑根源
——鲁仲鹏 2011.11.06
如今人人都知道要保护古建筑,好像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但这个问题在中国实际上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争议过程。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里面,中国的古建筑保护仅限于文物单位,像北京四合院和古村落这样的没有明显考古价值和艺术价值的古建筑由于占据了城市和乡村的经济中心位置,却不能产生直接的经济效益,而成为规划者和开发商的眼中钉。
但几乎所有的学术界人士都反对拆除,他们的想法是要保护文化遗产。但无论学界怎么呼吁,四合院都不可避免地要被夷为平地。
好一场针锋相对的文人与政商的矛盾。那么这种现象背后的逻辑到底是什么呢?就像两公婆吵架,最根本的原因是双方不可能按照对方的逻辑来思考,但是只要理解了对方的逻辑,矛盾就有了化解的希望。
那就先从主张拆旧立新的一方说起,反对的一方等会再说。开始之前,请大家不要缺省地把自己放在反对拆旧立新的学术界人士一边,虽然那边看上去很高雅。保持中立,是阅读这篇文章的前提,否则就浪费时间了。
中国历史上几乎每次改朝换代都要焚烧前朝的书籍、文物和建筑,以阻断人民对前朝的记忆,否定人民对前朝的崇拜和臣服,这从新上任的统治者的利益角度来考虑是可以理解的。但其实这种传统是根植于民间的,比如长辈的房屋盖好了,晚辈将来会拆毁重建,否则难以树立自己在家族中的威望,难以证明自己这一代人对家族的贡献,一句话,不破旧不足以立新。在我从事农村住宅设计的这几年间,遇到的客户很多是在老宅子的地基上拆旧建新,而老宅子也大多只有二三十年的年历史,也就是一代人。建筑技术的飞速发展肯定是拆旧建新的主要原因。我有时候想,是不是老一代人故意把房子盖得不够结实、不具有前瞻性,因为反正后代都会拆掉重建,这个逻辑说不通。前辈们不可能那么傻,那么浪费,但不管老一辈人怎么想,房子很快会被拆毁,这确实是中国建筑几千年以来不能逃脱的宿命。
说得更远一点,就像非洲草原上的狮子,新上任的狮王会咬死上一任生出的幼崽,母狮才会重新发情,年轻的公狮才会惧怕新的狮王,新的狮王才能确立自己在狮群中的霸主地位。这种源于自然界的生存哲学虽然血腥、愚昧,但似乎也隐含着某种合理性。
房子和衣服一样,是身外之物,随时可以换掉,以适应新的领袖和新的时代,中国人千百年来传承的只是忠孝仁义之类的精神实质,而不是具体的物品,这就是中国人对古建筑保护的逻辑根源。
这种破旧才能立新的思想是隐性的,甚至是潜意识的,很少有人把他写出来放到台面上讨论,因为通过否定前人来肯定自己,这种做法显然不够高明,带着残忍、愚昧的味道。但无论如何,历史事实就是这样,中国这个民族,从来都不完美。
总结一下,破旧才能立新,就是地方政府和开发商为什么要大拆大建的逻辑基础。
现在来说反对的一方。
反对的一方主要是学术界,而学术界的逻辑是从哪里来的呢?其实不难看出学术界的逻辑来自西方。
西方文化更在意有形的传承,包括文物、古建筑、非物质遗产的保护,西方社会都做得更好。并不是因为西方社会现在经济更发达,更有能力这样去做,而是西方文化骨子里就喜欢有形的传承。200年之前的数千年里面,中国一直是世界上经济最发达的国家,但我们一路走,一路丢,秦砖汉瓦早已灰飞烟灭,根本等不到最近200年的沉沦,中国大地上的古建筑就已难觅踪迹。下面是唐朝保留至今的建筑之一,山西五台山的佛光寺大殿,在中国像这样能保存下来的唐代古建筑,可谓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而西方文明里面的希腊、罗马、法国乃至是整个欧洲,其庞大的古建筑保有量,完整的城市、村镇的遗存,跟中国不是一个档次的,也根本不是一条思路。
与西方人对有形之物的传承很在意这一点相比较,中国人对精神的传承是很在意的,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虽然没有保留下多少古建筑,但崇拜圣人,崇拜祖先,崇拜经典文献,可以说一直是社会的主流,而革命性质的东西,总是相对较少。
于是人们看到了一个莫大的讽刺,就是中国人虽然拆毁了前人的房子,新盖的房子却没有什么创新,几千年都是在木材的榫卯结构这一个体系之下缓慢发展,从最初汉唐的简约雄浑,走向最终明清的繁复和柔媚,也就走到了古代文化和国家命运的尽头。
西方人虽然看似保守地留下了古代的建筑,但其创新能力却并没有因此遭受桎梏,反而在更高的层面迸发出来,并且在最近的三四百年里面迅速崛起,全面超越了自以为是的中国。
这种东西方文化的对比很有意思,看来是各有所长,此消彼长的一个有趣的局面。
总之,关于古建筑是要保护还是要拆掉的争议,其实是传统的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间的碰撞,有趣的是,西方文化的观点是保留中国古建筑;中国传统文化的观点是拆掉古建筑,树立新风尚......或者,搞点新的仿古建筑。(如果新的风格暂时搞不出来的话)
这样的争议已经不存在高雅和愚昧的区别了,因为从逻辑根源上来讲,双方都是从自己认同的文化惯性出发的,没有孰优孰劣的分别;虽然我也认为在西方文明全面胜出的今天,想要从国家政策的层面逆国际潮流而动,去故意毁坏古建筑已经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了,但我对完整保留古村镇和古城的做法还是持悲观态度,因为我相信经济的动力,文化习惯的动力,远比国际文化环境的影响来得强大,来得持久,就像基因对人体的控制力,远远大过药物一样。